【金光】【军兵】醉生梦死,庄周化蝶
1
铁军卫的头头尚还叫铁骕求衣的那十几年里,他们曾数次隐晦地讨论过醉生梦死。
有时在万里边城的城墙上,有时在巡夜时的深山老林里,更多时候是在床上,两个人裸裎相对,卷着气味不明的被子难分彼此,极亲昵又极冷淡地交流对于生死的看法。
他沉浸于高潮的余韵,猫一样伸长了青涩柔软的身体,而后戏谑地问铁骕求衣:老大仔,你怕不怕我半夜突然杀了你。
铁骕求衣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就嘻嘻地笑:我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啊。我还小,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
双手比划了一个巴掌的距离,又夸张地伸开手臂,示意两人间的年龄差距,以及埋在腿间的性器行的是多么不端不正的好事儿。他的老大仔面色冷硬,不生气也不陪着他笑闹,伸手握着他的胳膊塞回怀里。
风雪肆虐的夜,铁军卫军长的大帐暖烘烘的,帐篷四角都被压得严丝合缝。他蜷在铁骕求衣怀里,心里满满的温暖与安稳。
生死这个话题的核心衍生自醉生梦死,但他们虽然长谈生死,却很少触及本源。恰如他们经常做爱而从不说爱。
毕竟爱是外在的,可以割舍的,若是伤及性命,随时都能丢掉。醉生梦死却是长在风逍遥身上,长在头顶,长在心里。只要他身体里还流着血,醉生梦死就攀附着他,像是寄生虫攀附着宿主。如要挖掉醉生梦死,便要掏空风逍遥。
不过宿主本身并不在意此事。风逍遥素来对生死很豁达,对别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初入铁军卫时,他曾就此坦言:倘若有天自己真正变成了为醉生梦死所控的怪物,军长你一刀砍了就是。作为补偿,九十九坛酒就好,不要一百坛,那一坛送给老大仔,墓前陪我喝上一杯,一了百了。
铁骕求衣只得揉乱他的头发,说他胡闹、胡说、胡言乱语、胡作非为。
其实风逍遥很清楚,铁骕求衣口中的胡闹常是很无奈的。假使他有能力处理一件事,就不会浪费口舌说胡闹。说出这两个字,就代表他着实无能为力。好比虽然他管着风逍遥,但倘若风逍遥不肯听话,他并没什么办法;假如风逍遥控制不了醉生梦死,他不想风逍遥死,希望他活着,却也没什么办法。
总之道域来的小鬼天生就是他的克星。他有千百种办法令任何人听话,唯独面对风逍遥时毫无脾气,只能一次又一次放下身段,柔软地诱哄他:胡闹、胡闹、胡闹,你看看我对你这样好,你怎么舍得让我操心,或者你能不能不让我伤心。
不过铁骕求衣也并非是全然不作为。很多次他旁敲侧击地问风逍遥,使用醉生梦死时是怎样的感受,或者在校场上打得风逍遥驱散酒气,又或者学习风逍遥的武功心法,都代表这个人偷偷摸摸地在研究醉生梦死的解法。
有段时间铁骕求衣喜欢逼他到醉生梦死的极致,让他忍耐,克制,抵抗醉生梦死的精神侵蚀,或许超越了极限就能不再被控制。某次风逍遥听话地忍了七天,每天只喝一点点酒。这个醒与醉的界限很难把握,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他愿意为了满足铁骕求衣的期待去尝试。
风逍遥一直羞于表达一件事:他对铁骕求衣有一种迷信的成分在。可能是因为这个人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关键时刻。每当风逍遥觉得已然穷途末路时,睁开眼都能看到他。
他总是在,他一直都在。潜意识里风逍遥将他当成自己的信仰,精神道标,如果没了这么个人在身边,心里就觉得不踏实,乱得很,想喝酒,或者是,想杀人。
然而这次精神道标也错了。忍到了第七天的晚上,他们都以为这就是解法,只要忍耐即可度过。风逍遥撒娇说既然这样可以不可以让我今晚多喝一杯酒。他笑着笑着,就看见铁骕求衣神色微变,接着反应过来,自己嘴里满是血腥味。
都是血,一股股往上涌,好像五脏六腑都融化为汁液,往上涌。
他怔怔低头,看到自己满手满襟的血,第一反应却是扑到铁骕求衣怀里,拉住他的衣袖:我死了也没关系,记得我的酒,我不想做了鬼还要当个疯子。
铁骕求衣又说他胡闹。
那年冬天很冷。原本道域人就对苗疆的气候不适应,他又生了场大病,所以躺了很久。期间他团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发热,恍惚记得铁骕求衣好像很久都没出现过了。少年心里有些小情绪之余又有些担忧:这个老将军是不是又自己去发疯了,你看没了我就是不行,他何苦搞这一出来,我躺平了,岂不是耽误军机大事。
只不过等他精神好了,能认得人了,铁骕求衣还是老样子坐在他床边看兵书,仿佛从没离开过。风逍遥便羞愧地认为是自己病得脑子糊涂,竟变成小孩心性,身边离开了大人 就要闹别扭。
冬天过去了他才能下地走动,能走就能跑能跳,过不了几天就没事人一样在校场上撒欢。人囚了一个冬天,看着什么都新鲜,连做爱都新鲜。他缠着铁骕求衣的腰不放,研究眉心间的褶皱,很久没研究了,似乎更深了些。
他用舌头去舔去吻,又被铁骕求衣颠得腰软,趴在他肩上哼哼。
别这么看我。他说。我还没死。
死了也不过是一个兵长的事情。铁骕求衣说。
真无情啊。他摸了摸被铁骕求衣肏得连绵起伏的肚皮。那我可要活得久一点,至少要活到你会为我伤心嘛。
铁骕求衣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火辣辣活生生的疼。
胡闹。
他就很得意地笑,笑中含义彼此心照不宣:你看你,果然是拿我没办法。
2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再研究醉生梦死。铁骕求衣可能是放弃了,也可能是不敢再尝试,而风逍遥本人对研究这个问题兴趣不大。他素来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练武的资质还不错,但是动脑子的资质只是普普通通。道域刀宗那么多聪慧伶俐的先人都没得出的答案,凭什么一个小小的风逍遥就能找到?
人一旦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暴毙,也就放肆豁达了。那段时间他是管不住自己——其实也从来没管住过——有事打仗,没事就逃了轮值,去四方山躺平喝酒。
酒当然不是铁骕求衣给的,是他偷的。不过十次有八九次他会被拎着脖子教训一顿,三令五申限酒令和禁酒令。这些令啊他听得耳朵都出茧子,其实没什么用,可是铁骕求衣就是喜欢说,好像指望他哪天会听。可算是他们之间的小游戏。
铁军卫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是在外征战,仗打多了就容易出意外。那次他一不小心冲过了头,醒来时躺在死人堆里。
他被埋得很深,周遭都是死人的味道,他自己也像是一具死透了的尸体。铁骕求衣见他醒了,当头又是一坛酒浇到他头上。
酒渗进伤口,火辣辣的疼,他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被扎成了个箭插子,五六只箭穿透身体脏腑,将他生生钉在了地上。
好疼啊,老大仔。他哀哀地叫唤。
是真的疼,疼得他自己都想掉眼泪。可能连清醒着被五马分尸都不会有这种疼法。不止是箭伤,还有醉生梦死后,透支身体的疼痛。
几个军医跪在他身边,七手八脚地帮他止血拔箭。铁骕求衣站在旁边看着他,背着光。他本来就疼得眼前发晕,这样更看不清铁骕求衣的表情,只直觉这个人隐忍着怒气,似乎不想再要他这个麻烦精了。
这个念头吓到了他,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眼泪便顺着眼角往下淌。军医没见过他哭得这么可怜,以为是疼的,连忙柔声安慰他们的小兵长。
乖啊,很快,很快就好了。
风逍遥心想:好个屁,我疼死了,身上疼,老大仔这么生气,心里也好疼。我明明是为了赢才这么拼命,老大仔却怪我拼得太狠,他真是太没道理了。
他是知道自己多少有点轻生求死的倾向,可能是冬天的那一场病掏空了些什么东西。这尚在萌芽中的倾向,却被铁骕求衣失望的一瞪给蹬进了泥里。
他又有些窃喜:其实老大仔还是会为我伤心的。
之后他向铁骕求衣验证,铁骕求衣却从来没承认过。
重伤之后又是大假。这次铁骕求衣没来看他。他不来,风逍遥也不愿去主动招惹。他对这位老大哥十分了解,这人对他不会气上很久,说是老大哥,却很有老母亲的作风。看不到他的时间一长,就放心不下,总想过来念叨几句。
如果他主动去找铁骕求衣,指不定会被教训成什么样。不去找他,等他过几天气消了,自然就会来找自己。
那天他在四方山的山顶晒太阳。视野开旷,空气清新。阳光晒得他周身又痒又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有人踢他肚子。他眯眼看见眼前一双红色皮靴,咧嘴一笑,翻身抱住了铁骕求衣的脚继续睡。
铁骕求衣叹了口气,坐下解了披风将他裹起来。笑嘻嘻的小少年毛毛虫一样蠕动着钻进了他怀里,又柔软又缠绵地抱着他的腰虔诚忏悔。
老大仔,别生气啦,我错了。他捧着他的脸,一边亲一边说。再也不了,真的好疼。
铁骕求衣瞥他一眼,似乎还想念叨他几句,又把话都咽了回去。
他们在四方山顶交合。风逍遥身上的伤还未好,铁骕求衣故意磨锉他,解开了所有绷带,挨个伤口舔刚生出的肉芽[a2] 。口水渗进伤处,风逍遥又痒又疼,还带着一丁点不可言说的快慰。道域细瘦的武者在苗疆军神的身子底下像蝴蝶被摊开翅膀,徒劳颤抖着纤细稚嫩的四肢,有轻易可以被扯断肢节的错觉。
他又怕又疼,呜咽着求饶,拼命喊我错了老大仔我真的错了。可是他都真的哭出来了,铁骕求衣还是不放过他。性器搅得他柔软的脏腑整个扭曲错位,胯骨也疼,要被掰碎一样的疼。
直至夕阳西下,天色渐凉。他手脚都是软的,瘫在地上装死。铁骕求衣亲自动手给他穿衣服。这男人十分小心,他的衣服一点没脏也没皱,从外面看光鲜亮丽,里面装了个被肏得稀烂的风逍遥。
夕阳、火烧云,温暖宽厚的怀抱,没有战争也没有杀戮,难得的平静时光,相互依偎着取暖,正是再圆满不过,千金难换的好光景。
赤红如血的落日余晖中,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尾蝶翩翩落在风逍遥鼻尖,风逍遥一时兴起,随口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铁骕求衣神色冷漠,翻手一掌将蝴蝶挥走,也不知蝴蝶挨着了他那力道雄浑的掌风还能不能活着。
有毒。铁骕求衣说。苗疆的昆虫莫要轻易靠近,你都忘了?
风逍遥喏喏地点头称是,继而蹬鼻子上脸地说自己真的中毒了,要老大仔背着才能走。铁骕求衣说好,将人打横抱起来,光明正大地回营了。
3
很多年后风逍遥才知道铁骕求衣那天下午想到了什么。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住在苗疆的时间,已经比道域还长了。
经过了真正的生死,他这些年收敛了许多,除了偶尔还会自己给自己放假,偷酒,对上司不尊敬等等,整体而言已是一个体面的青年才俊,军界新星。铁骕求衣也知道他天性就是浪荡不羁、桀骜不驯,倘若太拘泥条款,怕是迟早要跑。好在风逍遥关键时刻从来不掉链子,所以此类细节问题铁骕求衣也就不再深究。
床上他们同样很少再聊关于醉生梦死的生死问题。偶尔插科打诨地斗嘴,诌些你死了我死了我们都死了的胡话。更多时候,是风逍遥抱着铁骕求衣宽厚的背脊,泪眼朦胧地扯着脖子嚷嚷要死了要死了,老大仔轻点。可他们都知道其实风逍遥口是心非,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因为每次他这样喊时总是又紧又热,颤颤的,可怜兮兮的,铁骕求衣就更想用力肏得他松软些。
偶尔夜深人静时,风逍遥脑子里仍然会冒出奇怪的点子。他醒了,转身埋在铁骕求衣肩上磨蹭。那人明明是睡着,却还能准确无误地用力抚摸他的头发,或者施与一个安抚的吻。惊涛骇浪便再度平静得如同溪流,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效。
于是他很喜欢赖在铁骕求衣身上,甜甜地摇晃着他:老大仔,老大仔,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铁骕求衣硬邦邦地回答:照你这样喝酒纵欲下去,只怕我活得比你久。
风逍遥嬉皮笑脸地吐了吐舌头,舔他的嘴角眉头,小狗一样舔得他湿了硬了,又舒舒服服地躺回床上:那多好,我就不会为老大仔死了伤心,老大仔,如果——
铁骕求衣答得顺溜:我也不会为你伤心。
风逍遥死了,铁骕求衣会不会伤心。这个问题,也是他们之间的游戏。每个月都少不得上演几次。好像说得多了,就不会真的伤心。
时间长了,铁骕求衣叹着气摸他的头: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
风逍遥正色回道:我可以很成熟。
继而又嘻嘻地笑:可是有老大仔在,我干什么要成熟呢?
铁骕求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感情之复杂,说不清。一刹那风逍遥想起了师尊、想起了早逝的父母、也想起来白日无迹看着营中那条小狗的眼神。
后来他再想起来,惊觉那眼神中还藏着一道隐而未发的问题:你总是这样,倘若有天我死了,你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十来年后突然落到他头上。华凤谷他背着铁骕求衣被箭射穿倒地时,他按着铁骕求衣流血的伤口,只想起修真院的那个夜晚还有道域的血流成河。他手脚冰凉,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怕血的。
原来风中捉刀也会怕血。
他觉得好笑,眼泪却比笑先一步滴了下来。铁骕求衣还当他是个小孩,是他豢养在铁军卫的宠物,离开了自己就活不下去,细细安排着酒的后事。
他嘴唇抖了抖,想说点动听的话来让铁骕求衣放心,可是真的说出来了,又像是撒娇:不行,酒窖里的酒不够啊,不够啊……所以你别死,你别死啊。
昏迷中铁骕求衣似乎发出了一声无奈叹息,听得风逍遥心里发凉。
他想我不再纠结醉生梦死了,我也不再酗酒了,我不会再想念着道域,也不会总是沉湎于回忆无法自拔。我会好好的守护苗疆,真正成熟起来,不再逃避责任也不再放浪。老大仔你要好好看着我,好不好。
后来回想起来,那是他第一次下定决心要认认真真地承担起责任。不是苗疆的责任,是老大仔的责任。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几乎忘记了醉生梦死。直至苗王宫的后花园中,他刺伤了苗王苍越孤鸣,被投入大牢。
恍若一场温柔清雅的梦境,突然就结束了。
4
御兵韬走进房中时,风逍遥正坐在窗边看月亮。因为身中阎王鬼途的异毒,眼下铁军卫的军长正被软禁。吃穿用度皆是王公贵族的待遇,酒也是足量供应。可是据侍奉他的人回报,军长近来并不开心,饭菜用得很少,酒也喝得很少。
御兵韬问:“今天白比丘和鸩罂粟来过了?”
风逍遥嗯了声,“来过了,也看过了。”
御兵韬又问:“还是做梦?”
风逍遥伸了个懒腰,转身晃晃荡荡地坐回床上。他披头散发,素衣赤足,眼珠里泛着星星血红,走起路来,空荡的里衣紧贴着蝴蝶骨,流出一条分明的褶皱,很像是伶仃的鬼魂。
他极疲倦地点头,又莞尔一笑,一个鹞子翻身钻进床铺里面,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啊,老大仔。”他说,“陪陪我。”
他这一病就好像又幼稚了十几岁回去,只是照比曾经还多了点矜持。若是五年前,他会直接扑进铁骕求衣怀里,而非如今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御兵韬,万分委婉地提出要求,真算是了不得的进步了。
御兵韬叹了口气,顺从他的意思脱下斗篷面具,折好放平在桌上。这个过程很有趣,风逍遥看了许多次也不腻歪。斗篷就像是一个茧,脱下时是强势霸气的铁骕求衣,穿上时是深沉冷淡的御兵韬。一层壳而已,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铁骕求衣来到床边,就见风逍遥侧躺在床上,拄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这姿势若是个女人摆起来,着实很是撩人。只可惜是个细瘦坚硬的男人,邀请的意味就淡了,倒更像大爷等着侍女上床伺候。铁骕求衣不禁嘴角一压,欲念他几句为上位者却素行不良,如何成为军人表率,继而又可怜他饱受折磨,只得闷不吭声地翻身上床。
他甫一躺平,风逍遥便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神神秘秘贴在他耳边说:
“老大仔,我今天发现药神先生在花园里,对着一条毛虫发呆。”
铁骕求衣斜眼瞥他一眼,“你又偷溜出去。”
风逍遥厚着脸皮嘿嘿一笑,又正经说:“药神先生也叫我赶快回来,说他打不过我。于是我马上回来了。”
他观察铁骕求衣似是不欲再追究他偷偷外出的事情,又自言自语地说:“我问药神先生,他为什么要看一只毛毛虫。药神先生反问我,”
“‘风军长是道域人,依道家来看,破茧而出的那只蝴蝶,还是曾经茧中的那条毛虫嘛?’”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在道域只读了半卷逍遥游,书里只讲了庄周化蝶的故事,却没说过毛虫化蝶。但是我觉得,大概是同样的吧。”
“药神先生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再也没说什么。”
“所以老大仔,你觉得呢?”
铁骕求衣听得云遮雾罩,眉间沟壑更深,“他有时间研究这个,还不如多多研究怎么解你身上的毒。”
“拜托,老大仔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一天能操烦十个时辰?药神先生也是人哎,偶尔出神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吧。”
他的老大仔手臂一扬,掀起被子将两个人一起罩住,顺手搂住了他的腰,“睡觉。”
风逍遥“哦”了一声,乖乖枕着铁骕求衣的手臂闭上眼睛。头顶很快传来铁骕求衣均匀的呼吸声。他被禁足,铁骕求衣一肩担起军政琐事,想想就替他觉得累。
他原本还想问,老大仔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药神先生要问我这个问题。然而铁骕求衣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缓慢沉稳,带得他急促紧绷的脉搏也和缓了许多,竟然也慢慢迷糊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自己与蝴蝶的梦。
5
自从阎王鬼途的毒发作后,他每每阖上双眼就会做梦。梦见花雪月,梦见道域,梦见自己正在杀人。梦原本不应该有颜色,可是他的梦是血红的。杀不完的人,杀了一百次的人。他的杀戮循环不止,永不停歇。有时他甚至觉得身体是自己在执行杀人的指令,而他的意志已经无法驾驭这具肉身。
他无法凭借意志醒来,而自从第一个叫醒他的侍从差点被他一刀断了头后,就再也没人敢来叫醒他了。
便会无限的沉沦下去。
但是今天的梦境分外不同。梦不是血的颜色,而是夜空一般的漆黑。他隐约听得到流水的声音,潺潺溪流从脚面拂过,沁凉沁凉的。
他被发跣足,涉水而上。溪流上游渐有一道细弱的光。他莫名觉得那光的尽头有他想要的答案,于是青年飞奔起来。他轻盈得像风,就算过去在梦里也从未如此轻盈。这种轻盈不是飞起后会高空坠落的飞翔感,而是神思脱离了形体,似是即将羽化的轻盈。
溪流的尽头是无垠的空旷虚无。他不甘心,四处寻找光源。倏忽水面有了波澜,他低头张望,一个含糊的倒影映在水面上。
水中是他,是十六岁的他,是二十岁的他,是二十六岁的他。这个倒影仅有模糊的模样,却可以从构成倒影的万千水波中看出无数个他。
风逍遥不禁俯身探望。发丝垂落与溪水相接。他敏锐发觉手脚衣衫与头发都未被打湿,竟连溪水也是虚无,可若是虚无,又从何而来倒影——
下一刻倒影忽而鬼魅一笑,张开双臂,将顾影的青年拥入水中。
吻与手臂缠着他在水中下坠,微微睁眼,正在拥吻自己的人骇然正是自己。他莫名知道那就是自己,绝非任何人假扮。对面那张面孔与风逍遥生得难分彼此,却邪魅冷峻得令他作呕。握惯了刀的双手顺着瘦削的腰身,沿着肌肉的纹理游走,没有人比自己更懂得自己的极乐之处,所过之处寒毛倒立,从周身三千六百万个毛孔中吸纳欢愉。
风逍遥直觉自缠绵中读出了杀机。他推开红眼的怪物,挣扎着向水面游动。怪物轻松伸出手臂,握住赤裸的脚踝,一寸寸地坠着他下沉。
真恶心啊。他想。
长发水草一样狂生蔓长,如有生命一般瑟瑟蠕动。脚踝上贴合着的手指也像是蛇,或者是毛虫,软软的,黏腻的。风逍遥想吐,那人却贴合上来,结结实实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柔软、冰冷,一个满是血腥气的吻。
他夺走了什么又给予了什么,泛着红光的双眼越发璀璨夺目。风逍遥却觉得疲惫极了,那个人亲得他浑身发软,阵阵倦意袭来……
仅是一瞬失神。刹那天地倒置,宇宙轮转。他一瞬窥见沧海桑田几度沉浮而清浊二气合而又分。另一个自己已身在水面之上,细长飞挑的眉眼携着一身无机质的肃杀之气,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风逍遥终于发现不对。他极力上浮,伸长的手臂率先伸出水面,却戛然消失了。他无声地惨叫着,抱住断臂瑟瑟发抖。却还不信邪,他又咬牙举起断臂。这次他看得清楚了许多。他的手臂接触到水面时,如同脆弱的春雪融化于阳光,一瞬间,只是一瞬间。
是梦、是梦。他惊惧之余庆幸地想。所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是梦,是梦。可是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恰如荻花题叶口中声声呼唤的真正的风中捉刀,和那个酗酒为生的风逍遥,谁是醒着的,谁又是醉着的?
醒与醉的分界,醒与梦的分界。睁眼是这般洞府,闭眼又是别样天地。
可梦终究是梦,是梦便会醒来。风逍遥瞪圆了眼睛看头顶粼粼碧波,水光倒映着天光,哪里是水,哪里是天,总要真正验证过才算是见了分晓。他猛得向上一挣——
铁骕求衣握住他试图伸出水面的双手,重重挺胯。那粗长火热的物事填得他后穴满胀,内壁每一分褶皱都被扯平摊薄,方能勉强包裹住,稍微抽插,遍布肠壁的细微敏感之处齐齐爆发,快感直击天灵,视野所及皆是一片惨白。
风逍遥再忍不住,口中溢出一丝极尽快慰的呻吟。
6
他被铁骕求衣按在床上肏干,肩膀紧贴床褥,臀部高高翘起,是野兽交媾一般的模样。他不喜欢这个体位,虽然易于承受,且进得深,却是被完全控制,毫无反抗余地的动作。
“啊……老大仔,老大仔……啊……啊……我们换个动作好不好。”他嘶声哀求,铁骕求衣剧烈的动作撞击得他胯骨生疼,“我,我想看着你的脸……”
下一刻他被揪着头发抬起头,背脊弯折成新月的形状。面前凭空出现一面剔透晶莹的镜子,活色生香地倒映出他姿态丑陋,被肏得沉湎于情欲的身形。御兵韬衣着整齐,连面罩都未卸去。带着铠甲的手掌摩擦过硬挺流着腺液的性器,疼痛且又莫名心动。风逍遥羞愧难当,闭眼挣扎,四肢皆为铁骕求衣所困,如陷阱中的小兽,细声哀鸣。
一条温热的舌头凭空出现,细细舔去他鼻尖薄汗。风逍遥悚然睁眼,却见那红眼怪物正在自己面前,不过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他失声惊叫。怪物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轻轻摇头。
看。
镜面之中,红眼怪物也正与铁骕求衣缠绵。坦诚相对,四手交叠,爱抚彼此的赤裸的背脊腰身。浑圆小巧的双臀被铁骕求衣两手握住向两侧分开,露出其中重重褶皱包裹的密处。
他们极尽温存亲昵,喁喁私语,喘息阵阵。红眼的怪物轻声喘笑,反折了腰身,主动将手指没入后穴。他恰挺胸将乳尖送到铁骕求衣口中,后者从善如流地含住红豆大小的肉粒,一时间呻吟声与啧啧水声不绝于耳。
混沌的记忆中倏忽拨云见日,眼前此情此景,如此陌生却又分外亲切。那次他们校场比试后,杀气与情欲此消彼长。铁骕求衣说他疯了,可是他当下却只想狠狠地亲吻眼前的人 。整日的放浪如同梦境,极尽欢愉却又模糊不清,只知到了最后,他膝盖顶着肩膀,身体被折成两半,柔软泥泞地承载老大仔的冲撞,而老大仔却还是拧着眉看着他,反复叫他名字。
风逍遥,风逍遥,风逍遥。
不是,不对,我不叫这个名字,我的真名并非如此。他轻声喘息。可是真名……我的真名……
身后一阵强烈地颠簸拽回他的神智,风逍遥呻吟着伏倒在床上,眼睛却还舍不得自另一对交媾的眷侣身上移开。
铁骕求衣看着红眼怪物的眼神令他颤抖,那复杂而深沉的眼神,很多次他曾无意中发现老大仔这样注视着他,却因暴风雨迅速回归风平浪静而认做是幻觉。
他想,老大仔,别这样看我。不不,不对,老大仔,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呀。
他不是我。
可是不对,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我。又怎么能奢望老大仔能分清。他心底一阵委屈,攥紧了身下床单,却发现身下哪里是床单,分明是另一个人手。眸色赤红的风逍遥神色冷淡癫狂,贴身上来,捧住他的脸细细亲吻。
唇舌交缠,难分彼此。他被迫用尽身上所有的感官去感受这怪物,相似的稀薄的血腥气,无法分辨你我的触感,真假虚实,梦幻泡影。
视野被挤压得极其狭窄,体内逐渐积累却无处发泄的快感令他发狂,面前堵塞唇舌的怪物令他惶恐。他颤抖着试图挣脱,然而一次又一次失败。只能听到老大仔怜惜的声音。
风逍遥、风逍遥,风逍遥。
他因为这份温暖柔和坚定了心神,暗道这定然是梦境。只需再次击破即可。下一刻真气充盈体内,源源不断自丹田涌出,周身流转,心下杀机毕现,刹那间,梦境粉碎,神清目明。黑暗中雾气消散,月霁云飞——
随即,血色浮现。
他看到自己身体方才离开水面,正逐渐消融,血水淋漓,肉身如泥,自那池水中,红眼的怪物沐浴他的血肉而生,背上一双青金色的巨翅撕裂背脊,舒展抖擞。
神智渐失,时而清醒时而如醉。支离破碎的幻想梦境:红色的月轮高悬于穹顶,血水浸泡赤裸双脚,他看到自己握着刀,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在面前倒下,是师叔,是师兄,是花雪还有很久未见的月。
杀、杀、杀。
无休止的杀戮。
起初还会心痛,最后满心萧索。杀气拖曳着他踉跄向前,直至此间一片寂静,一地荒凉。
他低头张望,血水如镜。映出他的修罗鬼面。
醉生梦死,醉生梦死。生的是谁,死的又是谁。酒气消散时真正的风逍遥苏醒了,那么醉酒时的风逍遥又在哪里呢?
是死了吧。恰如毛虫只是孕育蝴蝶的养分,他岂非也正是[a5] 以肉身滋养孕育那随时可能失控的怪物?
他听见有人在笑,是谁在笑,笑得真是凄厉苍凉。他捂住耳朵,掌下传来剧烈的震颤,是他在笑。是风中捉刀,是风逍遥,是怪物占据了他的身躯,吞噬了他的血肉,杀尽一切生灵——
风逍遥。风逍遥。风逍遥。
是谁在呼唤谁的名字?声音来得虚无缥缈,他茫然四顾,混沌脑海试图寻找这声音的主人。蓦然回首,一个金发倒竖,不怒自威的男人遥遥伫立彼岸,步步靠近。
他握紧刀,冲上前去——
杀!
7
“风逍遥,醒来。”
铁骕求衣的声音逐渐有了实感,风逍遥勉力睁开眼睛,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疼。同床的壮汉以整个人的重量压制着他,风逍遥四肢皆受制于人,扭成了个奇怪的姿势。
他眨了眨眼,一连串眼泪没进了布料。铁骕求衣臂上施力,欲将他拉起来,风逍遥却慌忙转头将脸埋进枕头里,嘶声道:“……别看我。”
见着他神智清醒,铁骕求衣松了口气,问:“……又做梦了?”
风逍遥想,还从未见过老大仔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
他眨眼挤掉了梦中蓄满的泪水,轻哂一声,“是啊……”
我梦见我不是我,我是孕生蝴蝶的养分,我是终将被舍弃的幽魂。我梦见你抱着我,可是那又不是我,但是我到底是谁呢?喝醉的风逍遥和清醒的风逍遥,几分醉是我,几分醒是真正的风中捉刀。我仅是一层虚伪的人格,还是真实存在过的人呢?
他回头看着铁骕求衣,铁骕求衣却也在看他。他从穹宇中夺目的阳光里窥得一丝阴霾,是数年来缺少的那块似是存在,又似不存在的拼图。
啊,原来如此。
铁骕求衣摸了摸他冰冷的额头,“你该喝酒了。”
“是啊。”风逍遥喃喃地重复,“我该喝酒了。”
铁骕求衣下床提来了风月无边。青年见着心爱的酒,眉间阴翳一扫而空,一口气饮下半坛,方才舒心地叹了口气。铁骕求衣放下酒坛,又去浸湿了帕子,给风逍遥擦脸。
风逍遥喉头滚动,滚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笑来。
“你笑什么。”铁骕求衣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只要老大仔在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做什么梦都不怕,什么样的梦你都叫得醒我。”
他的情人沉默不语,宽厚的手掌安抚揉捏青年紧绷的肩颈头皮。饱受异毒折磨的青年半眯着睡眼握住他的手,侧头不自觉地磨蹭掌心,轻声呢喃:“老大仔……我刚没有,弄伤你吧?”
铁骕求衣摸了摸辫子下隐藏的指痕,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以为自己会被风逍遥杀死。
“没有。”他说,“再喝些酒吧。”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
8
醉生梦死,庄周化蝶。
时光回溯到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病重的少年独个在铁军卫军长的大帐中度过了漫长的寒夜。铁骕求衣不在他身边,铁骕求衣在寻找醉生梦死真相的路上。
远渡道域,探访故人。他试图找到一个稳妥的方式,化解少年心底的隐恨。然而回来之后,他再没问过风逍遥关于醉生梦死的事情。
道域刀宗的绝学,饲养杀戮傀儡的绝学。一旦开始,便无回头的可能。无法想象他的师叔们将心法秘籍交给这小小少年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否真正说明了利害,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希望这人能活着回来,只是因缘际会,杀人傀儡有了自我,逃离了道域。
风逍遥本人又是否知晓这一切呢?
或许他们本是隐瞒了,但是聪慧的少年天才隐约猜到了这一切,所以每每提起刀宗时,才会有莫名的冷淡与凉薄。
他冒着齐膝的大雪回到铁军卫,风逍遥尚还迷糊着,见了他,恍惚一笑,勾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
老大仔,我会听话,别不要我。
真希望他永远不再用醉生梦死。便不必看着这少年,令他恼火无奈、却又忍不住关怀爱护的少年,被本能吞噬,成为一把有去无回的刀。
然而一切都为时过晚,毛虫已经结茧,演化正在进行,新的生命正在孕育。
七八年前风逍遥在与他的比试中发疯。他眼中泛着血光,喝了酒仍然神态痴狂。半梦半醒地向他索吻,主动骑在他身上颠簸摇晃,白皙精瘦的腰身扭动时着实撩人。
情欲烧尽了神智与矜持,一切都以本能驱动。
红眼的怪物在他身下放浪呻吟,却在高潮过后捂脸失声痛哭。
老大仔,别看我,别看我。
我会杀人,我会杀很多人。可我不想杀人。
那时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是会彻底失去他的。
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或是今朝,或是明日。
如此想来,就算自己先死,也不必担心他会伤心很多年。
可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对他有更高的期待。假使、假使真正有一天,他们能找到解法呢?
9
风逍遥喝了酒,虽然眼角尚还泛红,眼珠已经清亮了。
今夜月色如水银泄地,清冷动人。铁骕求衣站在床边,看倚在床头的风逍遥。
铁骕求衣想,若是他愿意说说他的梦和恐惧,当如何化解他的不安呢?
风逍遥想,若是老大仔问起来他的梦和恐惧,当如何化解他的担忧呢?
总之他们谁都没再说话,或许自双方的沉默中,彼此都知晓了对方难以开口的愁思。好比铁骕求衣一直都知道的关于醉生梦死的真相,好比风逍遥方才领会到的,醉生梦死的真相。
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探讨醉生梦死的话题,已经整整十五年了。生死之于他们是稀松平常之事,看得多了,想得多了,受的折磨足够多了,似乎连这不可触及的隐疾,也不过是平常之事罢了。只是偶尔,还会被隐藏于深处的倒刺刺痛。
最后风逍遥先笑了,“唉,老大仔。我先睡了。”
铁骕求衣嗯了声,“睡吧,我会看着你。”
一直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