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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为营31

第三十一章十日谈

十里芳草城郊通往山顶的小路上,一位右手打着石膏,坐着轮椅的青年吃力地沿上坡路爬山,走走停停。偶尔过路的行人想施以援手,却被微笑着拒绝了。他的额头面颊上满是汗水,青年仍然坚持着,凭借自己单手的力量,登上顶峰。

“花,你看,这里有没有很像道域。”青年声音轻柔,晃了晃怀里的小盒子,“我第一次来时,就觉得真的好像啊。特别是从这个山头往下看。那边的医院就是修真院的位置,紧挨着大山。”

“还记得我们刚进修真院的时候,月说想家。于是我们四个一起离开修真院想回家,结果在山里迷路了。那时候的那座山,远得好像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可是直到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仍然谁也没走出去。”

暮夏的热风卷起层层林叶的浪,一波一漾地吹拂着从头顶桦树缝隙中漏下的日光,点点光斑徘徊在青年的眼底,时而漆黑,时而明亮。

墨雪气喘吁吁地顺着山路跑上来。风逍遥轮椅上的背影被树荫笼罩,又孤单又可怜。墨雪看了一会儿,回家取来一打风月无边放在路边,自己跑到半山腰,坐在路边叹气。

这是风逍遥回到十里芳草的第十天。

他小腿中枪,断了五根肋骨,脊椎和颈椎也有重度的挫伤。与此前因为结合热与精神状态不稳定导致的虚弱不同,肉体的伤害,只能等待身体自愈。

第七天他睁开眼睛第一句话:花在哪里?

铁骕求衣和墨雪费了很大力气将昏迷的风逍遥和花的尸体一起带回了十里芳草。风逍遥躺在病床上时,头发有暗紫色光泽的男孩子,躺在冰柜里。

冰柜里的荻花题叶面色如常,嘴角带着微微笑意,眼下泪痣处凝着一点冰晶。刚醒来的哨兵拖着半残的腿,勉强扒着冰柜边缘看他。有一瞬间墨雪以为风逍遥又要哭了,然而预料之中的眼泪并没掉下来。

白布重新盖上花的面容,风逍遥冷静地说:

火化他吧。

当天下午,花的骨灰盒送到了他床边。

墨雪和榕桂菲本以为他会激动,会大哭大叫,会暴走伤人,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风逍遥似乎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荻花题叶已经死去的事实,并且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结。

对此墨雪倒是松了口气。即便当时他是为了救风逍遥开的枪,但是看风逍遥伤心欲绝的反应,他真的很怕他找自己算账。幸而风逍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还笑着要酒喝,气得菲姐转身就走。

晚上病房里只有风逍遥一个人。墨雪主动询问要不要自己留下来。风逍遥反而逗他:哎呀我真的很怕你做噩梦,我现在这样可没办法制服你。

做什么噩梦?墨雪不服气地问。

风逍遥探过身摸了摸他的头。

杀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像家里的刚刚成人却要成为家庭支柱的大哥哥。师父没时间关爱,说给菲姐又会让她担心的那些心事,一下子被挑破。有热气在墨雪眼眶和心头打转。他哼了声,装作离开。走了几步,又猛得回来推开门。

风逍遥还坐在床上,有些惊讶地歪头看他,不像是假装出来的无事。墨雪这才彻底放心。

然而隔日清晨,风逍遥就摇着轮椅去了山顶。一个人,一只手。墨雪不知道他花了多长时间、费了多大力气,才能独自爬上山顶,也很难理解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瞭望着整个十里芳草。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还要坐上很久。

师父离开时曾说,如果他想不通,不要劝他,让他自己想,或者给他酒。

如果他想走呢?墨雪问师父。

那就让他走。

墨雪欲言又止。或许风逍遥自己不知道,但是他和榕桂菲都看在眼里,他的师父费劲心血为哨兵重筑精神图景,铁骕求衣从未有过那样狼狈疲倦的神色,甚至难得的令他们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上了年纪,不再是他们心目中无坚不摧的堡垒了。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还不知道哨兵与向导之间的羁绊是什么,但是他直觉如果师父会花这么长时间在一个人身上,风逍遥应是对师父来说很重要。然而这样重要的人,他的师父却爽快地说,如果风逍遥想走,就让他走。

这是重要,还是不重要呢?

他坐在半山腰,抱着膝盖发呆。阳光从直射缓慢挪移到山顶,又逐渐被山的阴影吞噬。晚风冷得和刀子一样,墨雪打着哈欠上山去看风逍遥。哨兵还坐在原处,好像从未动过,只是他拿过来的酒瓶都空了。

“回去吧。”墨雪说,“你饿不饿?”

风逍遥风马牛不相及地回答:“你师父对苗疆来说,是个好人。”

小男孩瘪了瘪嘴,十分骄傲地回答,“自然,我师父是最棒的。”

他说完就听到风逍遥笑,哨兵说:“我要饿死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一起在家里用过了晚餐才回到医院。医生将失踪了一整天的病人连同家属一起骂了一个小时。墨雪心里嘀咕连师父都没这样骂过他,脸上滚烫滚烫的,当晚执意要睡在病房。

可是夜半时分,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风逍遥又不见了。这次他连轮椅都没有带走。荻花题叶的骨灰盒放在床头柜上,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

“替我保管。”

倘若真有心有灵犀这种事,很大程度上会发生在哨兵与向导之间。

凰后眼看着铁骕求衣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脸色更加难看,不禁撇了撇嘴角,“怎么,你的小哨兵又出事了?”

铁骕求衣“嗯”了一声权作回答,随后又倚着集装箱,闭目养神。

金发的向导这十天来都饱受头疼的摧残,主因是那日他的精神体为了掩护风逍遥离开,承受了撼天阙绝大部分攻击。精神向导受到的伤害会百倍叠加到主人身上,他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并保持清醒,凰后已经十分钦佩他的毅力。

不过他头疼的原因肯定并不仅仅只是撼天阙。

当日他们离开孤血斗场,因为与忘今焉的约定时间还有十几个小时,便先将墨雪和风逍遥送回了十里芳草。本该稍作休整,铁骕求衣却突然说要尽快赶往水月同天,避免夜长梦多。

在水月同天等待他们的是忘今焉的尸体,和道域真正叛军的凶猛反扑。新一轮的追逐,定位,战斗。终于截获了即将从中原转运至海境,意图从水路进入苗疆境内的天师药剂。

码头上一片血肉模糊,道域叛军与墨者的血液流满河面,汇入大海,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明亮的灯光下,几百名墨者忙而不乱地处理尸体,玄之玄带着一支小分队,寻找道域到底将药品藏在了哪个集装箱里。

他有需求,铁骕求衣和凰后不与他抢首功。他二人忙里偷闲地享受着战斗之后难得的静谧,至少这夜风月色,总是宜人的。

“所以你真的还要回去苗疆么?”凰后手中的枪轻轻拍打着修长大腿,无论是声音还是景色都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心旌荡漾。

铁骕求衣指着后脑的定时炸弹:“不然呢,等死嘛?”

“你这话可以唬老七,却唬不了我。”老五佯装气恼,抬枪指他额头,“以你的能力,如果真的要带着风逍遥离开苗疆,何必与苗王做交易。”

他确实是骗不了她的。毕竟当年在墨家学习时,他二人关系最好,这个五师妹,是为数不多算得上了解他的人。

“苗疆待你很好么?值得你这样付出?”凰后追问。

铁骕求衣不说话,凰后又道:“何况我们现在有天师在手,就算要建墨之一国,也轻而易举的事。”

“这个墨之一国,难道必须是苗疆?”

铁骕求衣叹了口气,“白手起家,哪有那么容易。”

老五嗤笑:“难道窃国就很容易,你已在苗疆耗费二十年岁月,还要继续耗下去?”

“你在羽国不顺,便想拉我下水么?”铁骕求衣不再与她纠缠,回身去找玄之玄,“奇怪,也该找到了——”

话音未落,码头上传来玄之玄兴奋至极地尖叫声:“找、找到了!二哥!老五!我们找到了!”

隐藏在众多集装箱中的DY-203号集装箱,内里装载着大约10000支天师注射药剂及一箱子天师研究报告。玄之玄迫不及待地打开其中一个药箱,取出一支在灯光下仔细端详。

玻璃瓶倒映出他因为喜悦而极度收缩的瞳仁,其中的液体随着他颤抖的手一起激荡。

墨者们将这足以组建一支中型异能者军团的药剂一箱箱搬走。玄之玄兴致勃勃地研究药剂之余,铁骕求衣和凰后却对研究报告更感兴趣。关于天师的研究报告,道域做得十分细致,当年一百多个试验品,每一个试验品的在各个试验阶段的数据和体征都记录在案。

铁骕求衣看得飞快,终于找到了风逍遥那沓记录。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小子的家世背景,远非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而且他的实验报告——

指尖从寥寥几行字上划过。铁骕求衣与凰后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向玄之玄:“老七,你先别急……”

远方响起的嘹亮警笛声打断了他的话,尖利的声音急速靠近,同时扩音器也将一个沉稳温润的男音送至他们耳畔:

“我是史艳文。”

“你们已经被中海边境联合巡防小队包围。请在场所有人放下武器与走私货物,否则一切后果由各位自行承担。”

“必要时刻,将武力突袭。”

与此同时,五两艘海警船也逐渐靠近岸边,堵住墨家海上的去路。而站立船头,笑容温文尔雅,胸有成竹之人,不是欲星移又是谁。

铁骕求衣与欲星移遥遥相望,两下了然。

为何是寻老七与老五合作而唯独遗漏老三,明明他才是手头政治资源最为丰富的那个人,只因在这场演给老五、老七看的戏,必须有个一个迫不得已却又能够自圆其说的收场——

寻找天师,不取天师,不使天师流通九界。

第一点铁骕求衣与老五、老七的立场相同,而在第二点、第三点,默苍离、欲星移、铁骕求衣又有相同见地。

药剂不从中原直接进入苗疆却从海境转向苗疆,单凭这一条,已经足以让欲星移抓出潜伏在海境内部,他始终无法控制的那股暗流。

东方既白,黎明将至。长达三小时的激烈战斗后,墨者已经死伤过半。继续损耗只会全军覆没,无奈之下铁骕求衣、凰后、玄之玄三人寻隙逃走。天师药剂与配方报告全数落入中原海境政府手中,在史艳文与欲星移的主持下,未经双方政府核准,当场焚毁。

逃亡途中,铁骕求衣以急需向苗王回报名义脱离小队,调头重入苗疆境内。老五与老七回到银槐鬼市,继续休养生息。

一日后,苗疆境内的雁王接到了来自九算老五的情报。

铁骕求衣,已经带着天师,进入苗疆境内。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彼时正在苗疆新城街头的雁王眯眼看向头顶高大的卵状建筑,轻柔地问。

电话那边,凰后轻笑一声:“我发现,与其指望别人,还不如我自己来做,谁说女人不能成为黑暗世界的霸主呢?”

“哈。”雁王也笑了,“真想介绍你们两个相识,不知会撞击出怎样的火花。”

“嗯——?还有谁。”

“好了,我知道了。感谢你的情报。”

他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处,等待另一位姑娘走向自己。

玲珑雪霏。

“天师已经被毁了。”雁王说道。

年轻的女人冰雕雪砌一般精致的面庞上没有分毫波动。身边没有了父亲和友人,她甚至吝啬于表达感情。或者换句话说,当所有的伪装褪去,她便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情。

那时他追寻着默苍离的踪迹来到道域,机缘巧合之下与这位姑娘相遇。正是这双冷酷空洞,波澜不惊的眼睛,引起他对此人的好奇。之后又在她的牵桥搭线下,主导了道域叛军对苗疆的一局。

“没关系。”玲珑雪霏垂下眉睫,日光下她苍白的脸色如将融的霜雪,“天师的仪器已经先一步被我转移,未来再造多少支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将背在背上,大提琴一般大小的黑箱子交给雁王,“而且我们有的,并不仅仅是天师。还有它。”

天师、云杖。两者合二为一时,才是道域最终的秘密武器。

雁王笑了声,“这么贵重的武器,足够支付我为你出谋划策的酬劳了。我们两清了。”

玲珑雪霏对他微微颔首,纤瘦婀娜的身影转眼间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苗疆首都郊区的临时监狱中,苍狼王子趁祖王叔午休时,悄悄来到“监狱”外,小声叫着:“叉猡,叉猡。”

不多时候,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从窗户上露出小脸,干巴巴地回道:“……你怎么又来了。”

苍狼看着她笑,大大的蓝眼睛一眨一眨的。阳光下,这个干净漂亮的小王子以纯真无辜的眼神注视叉猡,她脸上微微发烫,心里一阵阵发颤。

“我为什么不能来。”苍狼神态自若,“祖王叔已经上报我父王,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所以你不再是囚犯,而是我苗疆的人民。王储和人民交流,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你昨天不是说,这附近有很漂亮的湖泊?”

几分钟后,叉猡从楼上下来,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躲过正午时分正在打瞌睡的守卫,溜出了营地。

距离临时监狱大约一公里之外,有一个废弃的水库。已经很多年没有使用过,长堤满覆青苔,水库两侧的树木甚至将枝桠伸展到水里。今年苗疆的雨水特别多,水库里积满了水。碧水青天连绵的绿树成荫,很是荒凉凄切的景色。

苍狼见到所谓美丽的湖水竟是这样荒芜的地方,一时愣得说不出话。叉猡拉着他在水库边的石头上坐下,小声问:“让你失望了嘛?”

苍狼默默摇头,但也很难违心说出美字,只得微笑着说:“没有失望……只是觉得怪怪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时间只听得到林中咕咕的鸟叫声。

“王子殿下。”叉猡突然问,“……你会想妈妈么?”

“会啊。”苍狼歪了歪头,“每天都在想,连睡觉时也在想。有时还会看着妈妈的照片,偷偷地哭。”

他冲着叉猡吐舌头,“千万别跟别人说,父王知道,又要骂我懦弱了。”

叉猡勉强勾起了嘴角,“我不说。”

她跟着叹了口气,抱住膝盖,“……因为虽然我妈妈只离开了几天,可是我也很想妈妈。”

“担心她会不会死,会不会受伤。”女孩眼中的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我只有一个妈妈,我……”

“对不起,王子殿下……”

一条锁链突然从水中窜出,缠住苍狼的脖子,将他拖下了水。苍狼拼命挣扎,试图摆脱缠绕在颈间,将他不住向水下拉去的东西。

少年墨黑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如同生命正在水中逐渐消失、氤氲开来。然而那双蓝眼还瞪得大大的,注视着自己深信不疑的小伙伴。

叉猡浑身颤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蓦的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妈妈!别杀他!”

她也跟着跳进水里,试图托起苍狼不住下沉的身体。

几分钟后,全身湿透的叉猡抱着苗王王储痛哭不止,苍狼虽然昏迷不醒,却已经恢复呼吸。而失踪许久的第五塔塔主叉蒙注视着这两个年轻的孩子,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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